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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所屬書籍: 一甌春

謝家是大戶,很重規矩禮節,吃飯睡覺都有一定章程,因此一頓飯下來,清圓用得很拘束。

謝紓倒是如常,唯初見時有幾分愧怍,後來便也心安了。畢竟是自己的女兒,雖說早年讓她流落在外,也從未起過接她回來的念頭,但父女之間血濃於水,哪裡有那麼深的恨呢。如今孩子在跟前,這段親情就算磕磕絆絆,總算也續上了。他瞧著清圓的臉,恍惚還會想起她母親。她母親叫靳春晴,那麼柔美溫婉的江南美人,曾經是他每日急於回家的全部原因。

可是後來……後來太多的變故,他忙於公務,疏於內宅,不知一切怎麼就變成了那樣。出了人命,百般狡賴,只會令面目更可憎。他那時是當真很喜歡她母親的,正因喜歡,失望過甚就產生極大的怨恨,不願意想起她的臉,不願意經過她住過的院子,不願意接納她生的孩子……如今時過境遷,再回想起來,恨也消退成了一段惆悵。老太太的書信里屢次提起家宅不太平,想把四丫頭接回來,他也沒什麼可說的,都依老太太就是了。橫豎家裡不多這一張嘴吃飯,只要闔家太平,還計較什麼!

他舀了一勺白龍臛,放進清圓面前的荷葉盞里,「這是今早的鱖魚現殺了做的,鮮美得很,你多吃些。」

清圓在杌子上欠身,說多謝父親。

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些不作為,單憑這個舉動,謝紓也可稱得上是位好父親。可惜她回到謝家至今,每時每刻都讓她覺得這是個深不見底的虎狼窩,甚至這樣尋常的相處,她也不得不提防著,接下來又會有怎樣的陰謀詭計在等著她。

其實她很希望趁著今天的機會,他能提一提她娘,讓她有機會為自己的母親鳴一聲冤。然而直至飯罷,老太太也好,老爺也好,誰都沒有提起。彷彿那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,她也是憑空冒出來,被他們撿回謝家的流浪兒。

「過去的事,就讓他過去吧。」老太太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,「家和才能萬事興,咱們是至親無盡的一家子,縱是將來下了黃泉,閻王爺那兒報花名冊子也是同一個姓氏,記住了這一點,這輩子糊塗不了。」老太太又對謝紓說,「我冷眼瞧了兩個月,瞧來瞧去,四個丫頭裡還數清圓最像你。人說龍生九子,大丫頭雌懦,二丫頭莽撞,三丫頭因她娘的緣故,難免有些刻薄,倒是四丫頭,聰明有算計,我心裡最看得上她。只是孩子可憐見兒的,到底要受些拖累,往後老爺上心些,將來找個好人家,方不負這段父女緣分。」

謝紓諾諾道是,清圓卻並不覺得這樣的叮囑對她有實際的好處。且不說老爺不管內宅事,就算當真把她放在心上,恐怕也是用以鋪平官路居多。像先頭他們說的……她由不得打個寒噤,真要拿她去填了那個窟窿,那憑她有天大的本事,這輩子也是浸在了黃連汁子裡頭,要苦得透芯兒了。古來作巴結用的,沒一個有好下場,她曾聽說過殿前司的大名,負責禁中警備之外,也統管全國上下偵緝等事。權大到了一定程度,欺上瞞下,隻手遮天,不說拿不拿人當活物看,就算真心過日子,前路也必定危機四伏,禍患重重。

不過退一步想,或者因自己身份尷尬,反倒能躲過一劫。於是稍稍放心些,老太太說話,她只管含笑聽著,最後應一句:「孫女才回來的,還想在家多留幾年,好好孝敬祖母和父親。」

都是場面上的客套話,她願意說,老太太願意聽,口中笑道:「哪裡有這樣的道理,耽誤了兒女的前程,對得起誰?」

謝紓話不多,大約還在因公務上的事煩心,老太太見了便也有些怏怏的。一時各自都沉默下來,撤了席面換上清茶,老太太寬慰道:「你也別急,咱們立府這些年,總有人脈可堪一用。等過會子我修書給你舅父,他同京里的權貴們走得近些,請他從中斡旋斡旋,活人還能被尿憋死?」

謝老太太本也是武將人家出身,有時候說話不那麼雅,但一針見血。謝紓嘆息不已:「兒子都快奔五十的人了,還要叫母親為我操心……」

老太太道:「你縱是長到一百歲,也還是我的兒子。咱們謝家門楣,全靠你一個人撐著,那兩府早就分出去了,西府上還有些說頭,東府混得污糟貓一般,也不去指望他們。如今我不替你張羅,誰替你張羅?且放寬心,聖人不瞧你,還得瞧著祖上功勛,好歹有咱們活動的餘地。」

謝紓道是,飲過茶又歇了會子,方從老太太上房退出來。

清圓隨他一道出薈芳園,月洞門外應當分道,一個往東一個往北。謝紓走得匆匆,清圓叫了聲父親,他站住了,回身問:「怎麼?」

十四歲的女孩子,臉上總有天真的神情,讓人覺得她是無害的,甚至觸發父親對幺女的柔情。她捏著手絹,脊背站得筆直,笑著問他:「父親當年有沒有懷疑過,我姨娘是遭人陷害的?」

謝紓怔了怔,對於這個話題顯然有些不耐煩,但看在她還年幼的份上,按捺住了脾氣道:「女兒掛心生母,本是人之常情,到底你娘做下的事有損你的聲譽,你來問我這個,我不怪你。當年的事,你不知道裡頭緣故,人證物證俱在,沒什麼好說的。你還小,大人的事哪裡是你勘得破的,往後安心習學,將來自有祖母和太太替你周全。你是閨中女孩兒,琴棋書畫頂要緊,旁的一概別問,就是你做姑娘的本分了。」

他說完這些話,快步往竹林那頭去了,清圓呆站在那裡,忽然體會到了她娘當時的絕望。

其實真相併不難揭穿,只看人家願不願意罷了。折損兩位姨娘算什麼,本就是些無足輕重的人,死了攆了不傷元氣。但要是動一動當家的夫人,那謝家門頭就得塌掉半邊,孰輕孰重,還需要斟酌么?

抱弦知道她傷心,挽了她的胳膊輕聲道:「姑娘,這樣結果咱們早前不是沒有預料到,你答應過奴婢不往心裡去的。」

清圓方才回過神來,頷首說是,「我怎麼忽然痴起來……」又怔了一回,勉強笑了笑道,「唉,我心裡還是有些難過,老爺對我娘就沒有過真心么?縱是只貓兒狗兒,伴過一陣子,多少還有些感情呢。」

抱弦慘然笑著,微蹙的眉,輕捺的眼梢,處處都在說明她不知人世險惡。

主僕兩個相攜往淡月軒去,下半晌的日頭較之先前黯淡了些,懸在西邊的樹頂上。清圓轉頭朝扈夫人的院子方向望了眼,喃喃說:「清如這個時候,應當回來了吧!」

不知她以什麼名義去見的李從心,或是說「四妹妹今兒不得閑」,或是索性不提她,假作與他偶遇。橫豎今兒見著了,總也稱意了,只是春台很是憤憤不平,「那原是我們姑娘的份子,倒叫二姑娘李代桃僵了。」

還有更讓人生氣的,自那次後,二姑娘身邊的綠綴總拿鼻子眼兒瞧人,彷彿二姑娘一隻腳踏進了丹陽侯府似的,她們這些做奴婢的也跟著雞犬升天了。

底下人抬杠,清圓並不過問,見了清如也還和以前一樣。隔了一日,往府上西席那裡送臨摹的畫兒,內院到私學要過一條長長的游廊,廊子一邊倚著連綿的嵌漏窗院牆,人從廊上過,透過漏窗能看到另一邊的景緻。南方的庭院多是這樣,一步一景,似通還隔,極具若隱若現的美感。

清圓拿著捲軸往南,天兒漸次暖和,身上的春衫也愈發薄了,柔軟的織物在皮膚上纏綿起伏,即便無風也會自動。

這樣的春日是極好的啊,清圓眯著眼佯佯緩行,正受用著,忽然聽見隔牆有人喚四妹妹。她瞧了抱弦一眼,再轉過頭看,見漏窗另一邊有個人,赭黃的袍衫鑲在青蔥春景里,愈發顯得面容白凈,冠玉一樣。

「三公子。」她福了福身就算打過了招呼,沒有繼續交談的意思,依舊順著迴廊前行。

院牆那邊的人追上來,每一扇漏窗里都能看見他的身影。他似乎有些負氣,隔牆說四妹妹等一等,有些質問的意思,「我只問你一句話,那日你為什麼沒來?」

清圓頓住了腳,「沒來?來哪兒?」

「大佛寺。」他眼眸沉沉望住她,「你可接著我的信了?」

要是換作一般人,大約會趁機訴一訴苦,有意無意地表露自己身不由己,讓別人佔了先機。抱弦以為四姑娘也是這樣打算,誰知她的回答出乎她預料,四姑娘茫然搖了搖頭,「我不曾接著你的信呀。」

抱弦忽地鬆了口氣,發現這樣作答才是最妥當的,既不讓自己站在風口浪尖上,又立刻讓丹陽侯公子明白過來,那信落進了二姑娘手裡。傷人顏面不必親手掌摑,輕輕巧巧四兩撥千斤,省了多少口舌和麻煩。她有意讓小喜學舌,因為知道二姑娘不會錯過機會,便耐心在這裡等著。倘或一封信便被攪得芳心大亂,那麼在這位丹陽侯公子的眼裡,只怕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了。

李從心果真微怔,復疑惑地打量她,大約這是素日風流的小侯爺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吧!

清圓還是一臉老實真誠,掖著手謹慎地說:「我與三公子早前沒有深交,若你真給我寫過信,那就是三公子欠妥了。我身份尷尬,滿升州都知道,自珍自重都來不及,不想往身上招是非。還請三公子見諒,萬萬不要做出什麼叫人誤會的事來,我人微福薄,經不得外頭的閑言碎語。」

她說完,又屈身納了個福,便不再理會他,徑直往前去了。

李從心愕了半天才回神,站在那裡揚聲問:「四妹妹,你何時及笄?」

清圓皺了皺眉,連頭都沒回。

抱弦有些不甘心,扭頭道:「三公子問這個做什麼?」

誰知那丹陽侯公子下了決心似的,衝口道:「問准了日子,我好上門提親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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